一個自娛＞娛人的遊樂場。

如果問我，外婆最常去的地方，我會告訴你──就是離家只有五分鐘距離的那座小公園。

每一次，外婆都會先繞到咖啡館買了杯美式咖啡，才抱著那隻綠綠的豆莢娃娃走到公園。然後坐在公園的木製休閒椅上，面向碧綠的湖水，靜靜發著呆。

偶爾，她會買些白吐司，餵餵廣場上的鴿子，或者坐在廣場邊，單純觀察著人來人往的景象。

常常，外婆會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待在公園，嘴裡哼著我不熟悉的韓國歌謠，瞇著眼享受這股平靜的悠閒。

她總是忽略了時間的飛逝，而忘記晚餐時間來臨。因此我常常在晚餐時間，跑到公園提醒外婆該準備回家吃飯了，這時候，外婆的臉上總會快速閃過一絲失落的表情，似乎感嘆時間過得這麼快，然後眨眨那雙好漂亮的眼睛，牽著我的手，伴隨著夕陽，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。

我還記得，當我第一次到公園找外婆時，她坐在椅子，抬頭望向天空的側臉，讓我看傻了眼。

那一天，外頭飄著小雪，我繞了公園一大圈，才在廣場前看到外婆的身影。

她撐著傘，穿著白色的羽絨大衣，靜靜坐著的模樣，宛若天使降臨。

只是，這個天使的臉頰，佈滿了令人心疼的淚水。

我跟著抬頭往上看，灰濛濛的天空，除了烏雲外，還有架飛機劃過。

外婆的視線，就這樣跟著飛機的移動，久久無法回神。

那時候，我問外婆，為什麼看著飛機的眼神，那麼難過？

她頓了頓，眼底出現些幾秒微的猶豫，然後才揉亂我的髮，只是笑笑著，什麼話都不說。眼神從我身上，轉移到空蕩蕩的廣場，恬靜的臉龐，重新覆蓋上一層寂寞的神情。

外婆年輕的時候，是韓國很有名的歌手。

其實我不太清楚，到底是多有名，只是聽媽媽說，當時外婆所屬的女子團體，至今仍是韓國演藝界裡不朽的傳奇。

所以我想，這個團體應該真的很厲害吧！

外婆的房間牆壁，掛著一幅大大的照片，是她與當時在韓國最親密的朋友的合照。裡頭九個年紀相仿的女孩，露出大大且充滿活力的笑容，給人感覺相當舒服。

從照片裡，我可以輕易地找到年輕時的外婆，瞇起來跟月亮一樣的笑眼，以及稍顯憨憨的笑容，其實就跟現在差不多，除了眼尾多了幾條歲月刻劃出的痕跡外，其實外婆跟年輕時的差異真的很少。

那張大大照片裡的外婆，一臉親暱地挽著她身旁的女孩。

那個女孩皮膚白白、眼睛大大的，看起來只有十八歲，將髮尾染成金色，隨意綁成一個帥氣的髮型，朝鏡頭比了個大大的『YA』。

九個人中，除了外婆外，我對這個女孩的印象十分深刻。那是因為，除了那張大大的照片外，外婆在書桌、床頭櫃上擺滿的照片裡，幾乎都能可以看到這個女孩的身影。

或許是好多人的合照；或許是只有她們兩人的合照……

照片裡的外婆和這個女孩，總是緊緊依偎在一起，即便不是每張照片都十指緊扣，看起來還是相當親密。
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，每一次看到照片裡的外婆和這個女孩，我總覺得，她們之間的氛圍，跟爸爸媽媽房間裡婚紗照的感覺好像。

他們臉上的笑容，都有著一種濃到化不開的幸福。

有一段時間，因為常常做惡夢，我總喜歡跑去跟外婆撒嬌，吵著要她陪我睡覺。每次睡覺前，總可以看到外婆拿著只有她和那個女孩的合照，專注地望著照片，像在看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，手指溫柔地在上頭撫過，露出一種令人說不上來的複雜神情。

然後維持這樣的表情好久好久後，她才會嘆一口氣，對著照片說聲『晚安』，閉上眼睛準備入睡。

照理來說，韓國對於外婆而言，應該就像是第二個家鄉一樣親近。可是她卻總是絕口不提自己在韓國的一切。

這並不是說她討厭韓國，因為在家裡，還是可以看到一罐罐的泡菜，每個月也會定期送來韓國雜誌；每個禮拜，她也總會帶我到鄰近城市的韓國街逛一逛，吃吃韓式料理。

雖然她總說，想逛韓國街，想吃韓式料理，是年輕時養成的習慣，一時要改也改不掉。但我很疑惑，究竟是什麼樣的習慣，會讓人在吃熱騰騰的韓國土豆湯時，眼眶泛紅？

當我望向外婆那快要掉下淚的眼眶時，她才如夢初醒般，把筷子放下，將臉埋在手掌裡好久好久……

「外婆？」直到我因為擔心，而伸手拉拉她的衣袖。她才深深吸了口氣，重重吐出，像在調適心情似，拳頭握緊然後放鬆，抬頭望著我，露出一抹微笑。

明明臉上的表情在笑，卻讓人有種比哭還要難過的感覺。

「外婆，妳還好嗎？」我看著她依舊泛紅的眼眶，握著她的手小聲問著。

她點點頭，露出『不用擔心』的笑容，然後起身往廁所方向走去，直到土豆湯都已經冷掉好久後，她才慢慢走回座位，除了眼睛紅腫外，連鼻子也是紅通通的。

外婆總是帶著那隻綠色豆莢娃娃，不管上哪去，都會抱著它一起。我問過媽媽那是什麼娃娃。媽媽說那是好久以前的迪士尼動畫片《玩具總動員》中的一隻小配角……據說出場的畫面不到五分鐘，卻在好幾十年前，娃娃銷售量好到嚇人，常常出現缺貨的情況。

豆莢娃娃有趣的地方，是裡頭有三顆表情可愛的圓圓豆子，兩顆豆子露出微笑的表情，而另一顆則帶著戲謔的神情。

記得有一次，弟弟沒有經過外婆的同意，就把其中一顆豆子拿到外面去。
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急到情緒失控的模樣。

發現豆子少了一顆時，她將屋子裡每個角落都翻過一次，然後跑到常去的那座公園，一處一處拚了命的找……甚至連我到公園想拉她回家，她也是視若無睹，一手將我推開，然後又往樹叢另一邊走去。

直到媽媽出面安撫她，外婆繃緊的情緒，才瞬間潰堤。她抱著媽媽放聲大哭，嘴裡含糊說著：「不見了……DaeDae不見了……」等等的話語。

雖然，那天弟弟回家就把豆子娃娃還給外婆，但還是被媽媽狠狠地揍了一頓，而外婆也因為情緒過於激動，連續發了好幾天的高燒，除了嚇壞我們全家人外，也讓我們知道，那隻娃娃對於外婆的重要性有多高。

我曾經問過外婆，為什麼豆莢娃娃為什麼這麼重要？

她只是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娃娃，然後瞇著眼笑著說：「傻孩子，等你長大就懂了。」然後有些喃喃自語般，恍神似的在嘴裡輕念著：「有種愛，是儘管離開，還是無法忘懷的。」

臉上浮現出的，又是那種蒙上一層寂寞的微笑。

其實，外婆的回答很含糊，讓我不太懂她的意思。

她的愛是什麼？是指她愛這個娃娃，亦或她愛這隻娃娃的陪伴？又或者，是這隻娃娃對她而言，是一種愛的表現？

只是當我還想繼續追問時，她已經把眼神轉向到前方，望著漂亮的湖水，抿著唇陷入深思中。

直到我看到外婆藏在抽屜深處的那張照片，腦海中的謎團，才有種解開的釋然。

照片裡，外婆抱著豆莢娃娃，笑容好燦爛、好燦爛。

照片裡，那個女孩從後頭緊緊抱住外婆，手環在外婆的腰間，兩人的臉頰，緊緊靠在一起。

照片下方，在愛心圖案中，有『Dae&Tiff』的簽名。

我想，外婆那時候所說的愛，意思其實已經清楚明瞭了……